12期精神地图荐读赖赛飞河流失去河岸以后
河流失去河岸以后 作者:赖赛飞 一股失去的潮流席卷而来:一个小岛失去了它的岛民,一条阡陌失去了它的行人,一根烟囱失去了它的炊烟,一张床失去了它的睡眠。在我面前,还包括一条长河失去了它的蜿蜒两岸。 倒拔两行垂杨柳 好好一条长河,岸都没有了,这事体!刚从河边回来,裤腿、鞋面沾满草屑,以村主任阿曾为首的几个人站定村口议论村政。语气里有不满,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一听说河流失去了河岸,我挺括的思路开始变形:没有了河岸,水盛在哪里? 两个月前我还在网上大肆浏览垂柳树苗。全岛的河流难得被大规模清淤后,河道深了几尺,水色清了几许。乌塘村拥有乌塘岛主河流——长河中段及支流水网,便想将河岸逐步绿化美化。抬眼展望,沿河的绿树丛真不算多,是多年砍伐的结果,理由是影响到各家各户的庄稼——不但遮却阳光,还将肥力通过根系拔走。 庄稼为王。 阿曾他们想着恢复河水清清杨柳依依的风貌,源于小时候顽固的记忆,加上对于杭州西湖的刻板印记——一株杨柳一株桃。因而叫我去搜寻卖家,指定要身段曼妙的垂柳而非五短身材的本地柳。 树苗到村后,村里的首席农民阿杉伯被选定为植树人,负责将它们种满两岸。阿杉伯自作主张将大的枝条砍了下来直接扦插,这样一来,母树容易活,苗数又大大增加。阿曾由衷肯定,任他将乌塘村所有河岸密密匝匝插了个遍。河边土壤湿润,柳树皮实,不多久随着气温升高绽出了粒粒新芽。乡下的树向来自己长,阿曾们就等着长河朝着西湖小步快跑。 过了一段时间,阿杉伯挂念那批手植的柳树,特意在河边走了一圈,回来告诉阿曾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就好在种下去的柳树全数成活,坏就坏在相当部分生生被拔出来扔在一边。不用问,还是被沿河种地的人家拔掉。据阿杉伯透露,这回的理由是柳树容易生毛毛虫,会蜇疼他们。 这里所有的河流都有河岸,为所有人行走的公共道路,宽一公尺以上。 阿曾不曾有更换树种的想法。他知道树种在村民现在的地头上,也种在从前的河岸上。也就是说,他们将当年沿河所留的公共道路悉数垦掘,小部分种上了蔬菜,大部分种上了橘子树,大团大团的浓绿直接覆盖到水边。一旦柳树长成,沿河便会自然而然退耕还林。 阿曾等人的诡计确认被村民识破,釜底抽薪,赔了夫人又折兵,才有了开头的难以置信。虽然事实的形成不是一年两年,而且就在眼皮底下。 长河这个名字完美地避开了长江与黄河,仅仅将它们合而为一。 小时候特别喜欢沿河行进。冬青、香樟,柳树,乌桕,刺玫,红蓼、白茅、旋覆花这些主流草木起劲地生长,织出一条高耸厚重又错综复杂的花边。在那里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扳虾,多的时候拥有十五顶虾网,扛起出门如小兵巡山非常卖力。其次是钓鱼、扑蚱蜢、乱走。不怎么喜欢的事情里有搅水草,用长长的两根竹竿朝着河中青黛处尽情地搅,待竹竿缠满水草再拖上岸,直到水淋淋的一堆。人也累得汗水淋淋,怀疑自己拆了鱼虾或水鬼的窝。 后来几乎没有再走过,那些年肯定不是走不通而是走不着。就因了没有人不断地去河岸宣誓权利——通过钓鱼、割草、扳虾、走动,直到现在,再次走得着的时候发现走不通了——进入无人区的河岸长满了植物。后来草被去除,树被砍倒,路被蚕食,直到基本消失。阿曾他们这趟行走,直接从庄稼阵里穿过。漠视与姑息,个别现象经过大部分人的共同努力终于成为了普遍现象。尾大不掉,法不责众,这就是无名底气。现在阿曾想要在河岸种树,还得别人同意退回河岸。不同意者全部使出倒拔垂杨柳一招,阿曾一副干瞪眼的样子,活生生的主动变被动。当然,阿曾可以辩称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历史也是个筐。 河流终于没有了河岸,这件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被说了出来。如果不是河道洁化、绿化、美化,已经失踪的河岸还会继续玩失踪,无人报警,无人寻找,全当它是无主的。 补种,还是不种,村里一时没了下文。这件事情上,我完成了寻柳的任务,阿杉伯完成了种柳的任务,柳树完成了春季发芽的任务。就此按下暂停键,那条河流还得以没有河岸的方式继续在我的脑海里夺路狂奔。 所幸幸存的柳树继续生长,尝试一小段一小段重塑河岸,帮助阿曾们断断续续达成预想。河流则全心全意欢迎柳树,看得出它们尽量避开庄稼倾向水面,用柔韧悠长的枝条描摹临水自照的美感,给了我明日更胜往日的希望。 阿曾不无羡慕地说,参观过不少村,沿河种植观赏树木与花草,铺设水泥、木质或石板游步道,并贴河岸打下木桩以保水土,摇身一变成了观光线。起的名字五光十色,犹如沿河都是房地产商的楼盘,抄袭。 看样子,他远未死心。 前方情况紧急 路是另一条河流,通常由地面划线、行道树或栅栏组成了河岸。 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句形容都市繁华的话也终于落地乌塘岛。 还有这一天!乌塘人面露得色的同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路还是那条路,仅仅是变得坚实、宽阔、干净、平顺。还有就是通行于这条路的主体不再是人而是车——客观上说。它们在我眼里如另类猛兽,身躯庞大,骨骼坚硬,速度凌厉…… 年长的乌塘人依然执着于路本身,确信路是给人走的,更好的路是让人走得更自由而已。 乌塘村副主任兼小乌塘自然村负责人、拥有A级驾照的老牌汽车驾驶员阿国对此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不要低估任何一位路边的老者,哪怕他们貌似颤危。每次看见侧前方有情况,他便提醒我。我也就常常检测到他们爆发力惊人,联想起了恒星熄灭前夕的爆闪。他们都是不定时炸弹,阿国认定。看他们的引信就像白发显露,每一辆车的出现都是一次点燃,我附议。事实如此,侧前方飞奔而来的老头与老太,他们看见汽车,没有避让的意思,只有全速冲过的念头。搬动起老腿,高频。小碎步使旁人眼花缭乱,也使本人无限膨胀,导致双重的判断失误——以为一下子增加了无数条腿,飞一般过去了。结局却是双方痛苦地望着对方: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起跑! 还不是加快脚步给车让路! 不幸中的大幸,都能发声叫屈。 有的看上去轻轻一擦,慢慢倒地不起。医院拍片验证,果然断得新鲜明白。弄得车主沮丧莫名:你是假骨头啊,一碰就断。阿国有时在旁赔着笑脸纠正:不是假骨头,是老骨头,用了多少年,能不脆吗。 为了与路匹配,争取跑出应有速度,后来他们开上了电动三轮车。提速惊人,重点还在自己心目中,快得过任何东西,从飞禽走兽到四个轮子以上的汽车。他们的让路方式是再次抢道。 小乌塘的主村口临通岛大道,村里骑电动三轮车的老人多——去地头、去卖菜卖果子、去看戏、去走动。谁让小乌塘地肥人勤,这一来磕着碰着的概率比别村都高。 曾经困于物质的人,一开始依然执着于物质的改变,并以它的改变定义一切改变。路变了,那一定还有什么没有变,才带来了不幸。人们在普遍思考这件大事,表现在不少车里挂起了吉祥物,以趋吉避灾。 饱受车祸困扰的小乌塘人想到更深入。先是想到了小乌塘的地形——整体三角形,最要命的是西南方向突出一个尖角深深刺入长河,名叫长镵嘴。凶啊!谁都能看得出来。于是动手截去一段,眼看变钝了。保险起见,再将地名故意弄错一个字:斜金旁改成食字旁成了长馋嘴。好比销刀剑铸成餐具,以此冲掉血光之灾。可惜用处不大,倒让别人无端想到猪八戒,笑话小乌塘人得有多贪吃,只管伸长嘴往前拱。 又依道士道这个道士兼风水大师指点在村口造了个高大的牌坊,遣两头石狮子守卫左右,让可能的妖孽不得其门而入。这不仅无效,反而因为高耸单薄,每次刮台风,要求大家别从下面经过以防倒塌砸中。其实事故很少发生在村内,都在村民外出的时候,总不能将大门造到别人的地盘上罩住自己。听说大门落成当天,道士道趁着夜色掩护烧香祝祷,几个热心的老头老太跪拜如仪,紧接着狠心凑了五万元请戏班子唱了三日三夜的谢神大戏。 事故还在发生,招数已经用尽。实在想不出了,不得不承认,问题只有出在人,出在自身。路变了,人没变。 为一条路的改变负起责任,这令人气馁。享受物的改变带来的一切便利,再不想承担其他。关于道路唯一已经达到共识的大概只有看见红灯时打住,这已经是给了这条路、这种改变天大的面子。过马路前要前瞻后顾,要分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或人行道,要充分估计车轮与双脚的速度差,要判断司机与行人相遇之前脑子里到底转过多少个念头……这么好的一条路,走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甚至危险。自从有了汽渡,猛兽过海,乌塘人时刻面临着严峻考验。 阿国与阿曾他们不是不知道人的问题,却还是有意无意地配合或等待人们将规定动作一一做过,这使我心急不解。急不来的,他们说。他们都有不急的特点。他们的手机随时响起,传过来的消息五花八门,有些闻所未闻,足够我闻之抓狂,但他们的语气如常,一副问题是用来解决的镇静。 有一次令我抓狂的消息从墓地而来。你看看,阿曾当时放下手机摇摇头:这么安静的地方都不得安宁。又是清明前夕,公墓区骤然热闹,祭祖的村民不绝于途。阿曾的电话来自其中之一,反映公墓区管理不到位,使他祖先坟前堆满了别家祭祖留下的杂物,一副家门不幸的样子。你想想,来人在电话里兀自发怒:这些先来拜祭的人,给自家祖先供奉鲜花水果、好酒好菜,给我家祖先供的是垃圾,欺负我家祖先不灵吗! 公墓区排列密密麻麻,半步之隔就到了别家墓地。清明前夕与正月初一两个时段,如果没有认真监管,一不小心就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阿曾安抚定当,答应他马上叫人处理。然后一个电话拨给管理员,开始批评——我看是恐吓:你管着那么多家的祖先,人人毕恭毕敬的人物。一年到头也就这两个时间忙,不认真盯梢,不随时清理,你以为下面的人没声响就没意见?小心他们半夜造你的反! 我不是那个管理员,也听得毛骨悚然。 乌塘本村的路口同样心怀鬼胎,有很多人家沿通岛主干道而建,其中太阿婆家的围墙临一个错位的十字路口一角,高大绵延,很容易造成鬼探头现象——每到此处无论人车必须放慢速度确认再三才能安全通过。为此阿曾他们做了无数遍工作,希望降低围墙高度或将围墙挪进去都不被采纳。谁的地盘谁做主。在路对面立反光镜,她说照着自己家,是为反光煞,继续反对。这回不是自己的地盘代为做主。村里只好竖立慢速通行的警示牌。阿曾每次通过这个路口也会伸长脖子从左到右做几遍颈椎操,有时疑心太阿婆是否对自己当选村干部投反对票投出瘾了,延续至今扩散及其他。 前不久,在这个口子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到现场一看,车头一小半穿过了围墙,驾驶员与车的大半部还在墙外,仿佛它是一头误入被卡脖子的暴龙。阿婶说自己正在墙根给韭菜松土——前一步还在围墙脚修剪月季。闻声扭头看见这个黑色巍峨之物,睁着巨眼,不觉跌坐在地。 吓掉我半条命,过了大半天,人们已经闻声围观议论纷纷,她才做出被吓的表情与动作,反射弧够长的。 车祸说服了她,而不是道理。焉知这回道理不是由两条腿的人驮着进来而是乘坐七缸八缸的越野车上直闯进来,有理走遍天下,哪怕太阿婆家固若金汤的庭院。 太危险了。由于道理的驾临果断猛烈,太阿婆自动改造围墙。下半截用水泥钢筋做了加固,上半部用了铁艺栅栏——既有主动防撞又留有示警的余地。阿曾趁她惊魂未定将反光镜立于路对面。听从道士道的提示,太阿婆对此反手一挡——在自家墙根趁水泥未干嵌进一块不锈钢皮,反射回去,就此抵消,实现攻防结合。 如果真理句句真,发挥出真实的力量却取决于有效的入世和入心方法。上述不是一个好方法,仅仅效果意外。阿曾同样被吓着——万幸,可一不可二。又知因祸得福,就算平时张口大小道理,此处却轮不到自己说三道四,便保持傻头傻脑。 关于交通安全问题,乌塘村终于做出了为计长远的动作:不单到处贴标语,更请交警队来给老年村民上安全课。没想到除了要给小朋友启蒙,还得去老协会预警。比起小朋友对警察叔叔的迷恋,老头老太们的目光云遮雾罩,白茫茫一片,使前来的年轻交警有点不知所措。全程又要使用土语来表述那些交通术语,还面临语言转换问题。 课程终于顺利结束,上课的交警一走出紧挨路边的村委会就向阿曾、阿国等人抱怨:出了一身的汗,比到孩子中间累多了,比站马路还要累,但愿能起点作用。 他们的身后就有一条标语:一看二停三通过。的确不容易,看样子前进的道路本就没有好走的时候。 爱抱怨的小乌塘人这回却没有这种感觉。化在途中的时间比上下车的时间要短,没等完全回过神,课后的老头老太们再次安全通过紧邻太阿婆家的路口,又安全通过长河上的新建大桥,就到了自家地盘。 快便!他们骑在或坐在电动三轮车上评定,仿佛刚生完一个孩子。 (本文为节选) 注: 本文发表于《延河》年12期 精神地图一栏 本文配图来自互联网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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