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郧梅，新疆塔城人。闲暇偶写字以自娱，微刊《大文坊》签约作家。

——致我的母亲

吕家沟，真的是在山沟里。四面环山，山都是光秃秃的灰色石头山，一点也不像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苍翠覆盖的山。不明白这些山为什么和别的山不同，也不明白吕家当初为什么选在这里定居。

首先去给外婆上坟。买的是最大的那盘炮，妈妈，这也弥补了一下你心中的遗憾了吧？你总是念叨上次爸爸回来上坟买的鞭炮太小，没几声就响完了。这次，鞭炮响了很久啊，鲜红的炮衣撒满了外婆的坟园。舅舅也在，他看着呢。

外婆的坟边就是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薯地，刚挖过红薯，黄土地被刨的又松又软。妈妈，表姐说这以前是你们家的地，那么，你该对这些地再熟悉不过了吧？你付出的艰辛，汗水，都保存在这泥土里，我仿佛闻到了这土地温蕴的热气，有我那么熟悉的味道……

表姐指给我看:“这里，那里，你妈可没少跑。”我看着周围这些大山，妈妈，你说过的那些事就一下子涌到了我眼前。天下着大雨，七八岁的你放羊时把羊丢了，在雨里你满山地找，小小的你不敢回家，怕舅舅打你。可你更怕自己会不小心脚滑滚下山崖，也怕狼，更怕渐渐的天黑……妈妈，是在那座山上吗？我真想上去，把它踩到脚下，把小小的你搂到怀里……

这座山梁你也很熟悉吧？从小到大，你没少在这里挖草药吧？十几岁那年，你用自己卖草药的两块钱，买了一双平口的布鞋，爱惜的舍不得穿，藏来藏去，结果还是被你嫂子翻出来了，她那锥心的刻薄话，是怎样伤了你的心，让你偷偷躲到后山去哭。妈妈，当年爱美的你，是姑娘的天性，我知道，你那时一定很漂亮，因为年轻时的我就是那时的你啊！那么多年过去了，让我给你擦擦眼泪吧……

视频·西海情歌

我不可能沿着你的脚印把吕家沟走完，这山沟，你走出来得要多久呢？那时可能有路，现在都被灌木覆盖了，这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妈妈，我只能站在你家对面的山坡上，让你借我的眼睛再看看这里吧___你家门前的树，你家门前的这深沟，你家那青黛色的铺满瓦的屋顶，还有脚下这些植物，这丛开着的黄菊！妈妈，我转过身，就是山，我曾仔细找过，仿佛还能找见你的脚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满山遍野，这是你在这里日积月累的足迹，这是当年你的整个世界吧妈妈？那些年你没力气，现在我真想帮你，上山时拉你一把，下山时帮你背一背你砍的柴，或者，哪块石头硌了你的脚，妈妈，我帮你把它狠狠地踢到一边去！

山沟里绿色遮蔽，虽是初冬，有些植物也才刚刚转黄，仔细看时，都是些带刺的，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颇多，或丛，或蓬，或缠绕或攀爬，那满身的刺让人细思极恐。

“砍不下来柴，扎手啊，扎的手长血流……”耳边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话。亲眼见了这些植物，才有了切身体会的疼。

这都不是厉害的，最厉害的刺，当是你家门口这棵皂角树的刺了吧——成三角排列，粗壮如铁钉，尖锐如锥！妈妈，当年你伸手摘皂角洗衣服的时候，是否小心避开了这些刺？你可小心脚下它脱落的枯枝？

我心里怎么这么激动？哽咽和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这个陌生的偏僻小山沟，怎么能让我如此失控？一定是妈妈在我心里，通过我的眼睛，感知到了一切___这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这里给她苦难的同时，也给了她生命，用困苦养育她成人的同时，也让她每天沐着清风，浴着朝阳，顶着白云，伴着夕辉成长，这里赋予了她身上山一样吃苦耐劳的本质，和刺藤一样攀向生活的韧劲。

怎能不百感交集？巴掌大的小院荒了，野菊都开到门阶前，门前的柿子树，叶子都已落光，那些杂草，把小院都了围起来。三进间的红砖老屋孤独地蹲在荒芜里，就像当年九十多岁的外婆，坐在石头门墩上看夕阳慢慢落下，想着远在新疆的你。老屋锁了门，透过破窗，还能看见屋里你们以前用过的家具。紧邻老屋的厨房屋顶都塌下来完了，但里面的水缸，锅灶都还好好的立在那里，甚至灶下还有一捆捆绑整齐的烧柴，等在那里，等着年迈的外婆把它变成缕缕温暖轻盈的炊烟……

妈妈，你是不是就在这小院里，午后听坐在门墩上的外婆讲的你家的往事？还是外婆在灶下烧火时说的？那时，你一边听，一边忙着在炒菜？妈妈，你记得吗？你以同样的姿势和口气也给我讲过这些，我都记得，只是那是在新疆，我像听传奇一样听的。

你说，你苦，不如你妈苦，你妈虽然活到九十多，却都是在受苦。当年你那混账的外爷抽大烟，败光了家业不说，把你外婆和你妈，你姨都卖了，一顶半夜的花轿，把你外婆卖到了陕西，把你妈卖给了比她大好多的你爹做小，你妈当牛做马伺候一家，还要生儿育女，你大妈不会生养，却让你们叫她妈，不准叫你妈叫妈……你爹不在后（可怜你还在腹中，连你爹的面都没见过），你大妈死的时候还是你妈埋的，再后来你外爷找来的时候，也是你妈___我的外婆放下恩怨为他养老送终的。再后来特殊时期，那时只有二十九岁就守寡的外婆，养不活你和舅舅，还炒了一锅苦杏仁，要一家三口吃了一起轻生，幸亏邻居串门救下了你们……妈妈，你曾说过的这些，在我眼里的吕家沟，在老屋门前仿佛又复活了___这高山在叙述，这树木在低语，这脚下的石头，也在七嘴八舌地证实着。

妈妈，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压在你心底的东西，才是这吕家沟的全部含义___那悲苦的年代，人类渺小如蝼蚁，在这山沟里，一阵风很轻易就带走一片落叶，不为人知，却又有这些崇山如历史，屹立在周围，在你的心里。

一切毕竟都是过去了，连舅舅都不常回来。何况，带着你，妈妈，我们一起最后又看了这里一次。告别吧，这些别再放心里了，你该抛下这里一切的牵绊，在另一个世界轻松地重新开始。妈妈，让吕家沟从此以后再不属于你。

夕阳里，我走出吕家沟，再没有回头，心里竟是难得的平静。

编委会主任：张兆昆

本刊总顾问：朱炳明

本期主编：郭芳霞

影视技术：杨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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