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大山

文/周艳琴

老王，我们能不能走得慢一点？

我自己心里说。

我已听见自己不均匀的呼吸声。老王依然在前面边走边说。

时近中午，阴云未散，并未觉热。山风徐来，有甜的味道划过鼻腔。

我的脚开始不听使唤，虽然是平底鞋，但身子还是不由得左右摇摆。山路磕我的脚。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在山里走。山路崎岖，杂草丛生，沟壑纵深。所谓庄稼，散在高低不平的陇上或田间，东一块西一块，方圆不及整亩，且形状不规则，就像大地漫不经心丢下的一块块苔藓。好在，长势不错。红谷子宛如南方女子，小巧，娇艳，精致。张杂谷3号长穗头，虽垂首，但豪气在，看得出从小就在大山里摸爬滚打。玉米，支棱棱的，三三两两的棒子夹在期间，信心十足地彰显着成熟的味道。而青山，如皇家侍卫，庄重冷萧，在稍远处肃穆，以或嶙峋、或圆润、或巍峨的姿态连绵起伏。我出生在坝上，看惯了一马平川和麦田泛海，此刻，在群山、沟壑、山路、羁绊的蒿草和促狭的庄稼地挟裹下，如幽闭症患者一般心生胆怯。

老王的皮卡车东摇西晃，我也跟着东摇西晃。两侧半人高的杂草时不时从车窗猛探进来，又很快抽出去，我小着心躲避。山路几里拐弯，爬坡下梁，皮卡吭哧吭哧地仰头俯身。我悄悄瞄一眼开车的老王，他高大的身躯似乎镇住了皮卡，显得心闲气定。十五六分钟后，车子进入大山腹地，老王熟门熟户的把皮卡撂在一块平地上，说，走，上山去。

我的脚便是从那刻开始不听使唤的。

我问，这就叫山沟沟吧。老王说，对，山沟。他用手一指，这块地方是椴木沟村的旧址，40多年前搬离地，之前村民一直生活在这里。抬脚走进没过腿的蒿草，我看见几处残垣断壁。心想，如果村里有人生病或突发什么事情，就这般山路，怎能及时走出去？老王说，可想当年他们有多艰难。我没问，他怎么看出我的心思？老王抬脚，把杂草踩到脚下，继续往里走。我没动。他站在草丛里，面对我，抚摸着一棵树对我说，这棵树村里五六十岁的人都爬过。阳光忍不住，已探出云层。站在树下的老王在茂盛树叶的映衬下，像极了一道风景。他是外地人，来椴木沟村近三年了。他从草丛里走出来说，我再领你看看那棵大榆树，听村里人说，已经几百年了，村里没人敢爬它。说话间，他大步流星向另一处草丛走去。我赶紧几步跟上去。在及腰的蒿草间，有棵老榆树气度不凡的矗立在那里。老王在稍远处指着说，看，就是它。我脱口说，树神啊！老王点头，对，树神。我们会心一笑。哦，忘了说了，来的路上，在一半山坡处有一个龙王庙，老王说，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村民都要来这里烧香祭拜，这是他们的图腾。

继续往上走。我开始喘息。老王走走停停。

到山顶了。

站在高处，我很渺小，我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喜悦和豪气。大山从地面长起，在沧海桑田的岁月中，它们叠加层层剧痛，艰难地长成了大地需要的样子，更有甚者，把肌体敞裸在外，向世间展示浪淘尽的笑意。我把身子转了度。我没转出大山的视线，大山也没转出我的视线。群山已成为一个整体，在私下里藕断丝连，直指高天——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生于斯，长于斯，起点和终点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不偏不倚。沟壑深深浅浅，在远远近近处蛰伏。绿色毫不吝啬，把所有的深情厚谊都给了它，偶尔有几块乱石冒出，也是为了提醒沟壑，它的肌理依然与大山同出一脉。

稠云缭绕，青黛氤氲。大山默不作声，像一个内敛深情的男人，只一个宽阔的拥抱给山沟沟就够了！我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下山的时候，老王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

半山腰，有一户养殖人家，鸡和鹅都很悠闲的样子。就连那面国旗也在万绿中飘得很自在。农户和老王笑着说话，脸上的沟壑如大山的皱褶，笑得无遮无拦。

大山的魅力不在眼前，更不在想象中，你得走进腹地！

又经过一路颠簸，我们回到如今的椴木沟村，门口气派的牌坊分割了两个世界。村口的省道让我长长舒出一口气。张唐铁路宛如长龙横贯村旁，现代的味道一下子浓了起来。

这是我第二次来椴木沟村。第一次来没进山。

煮饺子的水开始泛白花儿，很好看。饺子在泛白花儿的水里笑着追逐打闹的时候，老王的厨房便有了家的味道。墙角处叠放的几箱方便面此刻备受冷落。有点点酸意，渗入飘满饺子味儿的屋里。

午后的阳光，放到哪里都恰到好处，包括心里。飞快的车速，丝毫不妨碍我安静地想些事情。

坐在办公桌前，我心不在焉。取出钢笔，在记事本上信手写出几个“大山”。

城市的霓虹未能安抚我的心。我把玩着裙兜里的一颗杏核，想着大山的夜色是什么样子。杏核来自那个大山深处，它肯定不懂我的心，因为，此刻，我也不懂自己了。

我不是如现代人那般渴望“世外桃源”，亦不向往“鸡犬相闻”的乡村世界，现代生活的便捷让我觉得很熨帖。偶尔走进大自然，我更偏爱辽阔，比如大海，比如草原，而大山、森林总给我以压力，甚至恐惧。可为什么，那座大山就搁在我的心头呢？

人定胜天是一种豪气，但对万物敬畏是底线。我对大自然是敬畏的。我一直认为，“敬”与“畏”是有顺序的，在时间的缓冲过程中，可以由先“敬”后“畏”——敬而不可亵渎；抑或是先“畏”后“敬”——畏而不可忽视。前者于人合适，后者于自然合适。敬人要以情真，畏自然要予爱护——大山需要我们的保护与珍爱！包括，大山的子孙。

夜愈深，失眠人愈清醒。我倚在床头，当浓浓的哀愁一层一层叠加在我心头的时候，我竟豁然开朗——爱与哀愁是分不开的！我的哀愁是爱在作祟！这是大山和山沟沟给予我的，那是大自然与人间有心人沟通的密码——爱的传递与接力！

爱，是做好一切事情的基础，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知道，我肯定还会去一趟山沟沟，走进大山的！

顺便说一句，老王叫王仲华，是河北大学驻赤城县椴木沟村的第一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