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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一眼看见她就激动起来,是她,就是她!那天阿良在华夏旅行公司的大客车里,坐在中间靠后的位子上。而她从门那边出现了,随着人流,沿着过道一步步向后走来,她个头偏高,虽然已显老态,但是那种高雅的神态,得体的举止,不同寻常的打扮,立刻抓住了阿良的眼光,车上不少旅行者也都注意到她了。这样的中国女人,在曼哈顿也不多见。她走到阿良前边两排位子站住了,抚了一下两旁鬓角,其实她的头发已经紊丝不乱,但还是那个习惯动作,阿良对此太熟悉了。她把肩上的包递给身旁的男伴,男伴比她年轻不少,放上行李架。随后,她用亲切、热情的眼光,朝四周轻轻扫过,微微一笑,似乎是向邻座打招呼,坐下去了,留给阿良一个梳着波浪长发的后脑。

就是她啊,阿良在心底呼喊,她离她不过三米多,而隔在她们之间的是27年的漫长的历史尘埃。她听见那个男伴呼她夏先生。对,就是这个姓,夏,一个热烈绽放的姓氏,在她的心里存活了27年。27年前,那个夏已经不年轻了,但她是那么高贵、炽热、骄阳似火,把阿良深深地烫伤。而27年后的夏,虽然早已迈入古稀之年,却还是那么惹人注意,保持了矜持、高贵的风范,和27年前衔接得自然和谐。

大客车起动了,庞大的车体从曼哈顿大道上开过,略有些晃荡。导游是个三十多岁的华裔男人,皮肤被太阳晒黑了,闪出健康的光泽。他先用英语讲了一番话,然后用中文重复了一遍。他的英语流利,有浓郁的美国味。导游笑着说他的英文名字叫罗斯,也可以称呼他小王。阿良很快对他有了好感。车上有不少印度人,他们的穿扮很是特别,让这趟车多了些国际色彩。

27年了,漫长得使人不敢相信,27年前的夏先生居然又和她上了同一辆旅游车。阿良清楚地记得,27年前,她是刚踏上美利坚大地的女人,犹如树上一颗悬挂的青涩的果子。她是从大陆南部一个偏僻地方出来的小女人,甚至她进入美国方式都是不正当的,为此欠下一笔沉重的债务。她用张惶的惊恐的眼睛看周围的狂热、离奇的世界,仿佛一只兔子跑进了丛林。但她不愚笨,不弱智,还有不屈的志向。她记住的人生格言不多,惟有一句刀凿一般刻在她的脑子里:美国是一个提供伟大机会的国家。

经同乡介绍,她进了水拍店,经过三个月的训练,给客人按摩背,按摩胸,按摩大腿,按摩脚。有时对男客人,还会游走在色情的边缘。这和以前的工作相比,自然好了许多。然而,她还是感到某种屈辱,或许就源于这个夏先生。那时夏先生比现在年轻许多,开一辆黑色的宾利车。车门打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伸出来,上面是半裸的白净的小腿,然后,又一只高跟鞋伸出来,这就是夏先生。

她从来都穿高跟鞋,阿良也想穿高跟鞋,但总觉得不适应。她从小在农村里是穿草鞋布鞋的,高跟鞋她穿不惯,穿一会脚就要肿起来。纽约是个自由奔放的大都市,满街的女人穿着随意,穿拖鞋的都不少见,像夏先生这样天天穿高跟鞋的真不多。一次阿良问过夏先生,你老穿高跟鞋,脚不痛吗?她傲气地说,“你懂什么,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权。”

8月是北美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出奇,像夏威夷海的颜色,望着它,似乎你的心肺都和它一样透亮,大部分游客都戴了太阳眼镜。偶然飘过一些白云,仿佛是在蓝天中飞翔的大鸟。旅游车在公路上快速地行驰。公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一棵接一棵直立着,灌木丛中夹有许多野花,透过林子可以看到远处青黛色的山岭。

坐垫挺软的,随着车子晃动,阿良一点点往下陷,慢慢滑进椅子,几乎是半睡的姿势了。这时,她抬头看见了夏先生,她的脑袋在正十二点的位置,没有偏移,那她颈子一定也是直直的,后背也是挺挺的。阿良心里一疼,像被针扎了。她这么老了,还有模有样,不能输给她。阿良不由也挺起了后背。

自从她替夏先生做过一次后,她就经常指名要她了。27年前,夏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她也穿时新衣衫,但更多的是穿旗袍,她的身材修长、轻盈,穿旗袍是最好的了。她的旗袍也多,翠绿的,宝蓝的、紫绛的、藕白的,什么样颜色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阿良替很多女人做过水拍,没有一个女人的皮肤比夏先生更好的,尤其是背部皮肤。不少女人其他部位皮肤都好,可是背部不行,背部是许多女人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可是夏先生不一样,她的背部和其他部位一样,皮肤细腻、白净,一点瑕疵都没有。她年龄应该远比我的母亲大,可是母亲的皮肤和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阿良用两面镜子前后照过自己的后背,虽然也算光洁,但是隐隐发灰,绝对无法和夏先生比。她皮肤是那么的雪白细腻,犹如羊脂一般,如果有个人像阿良现在一样,始终盯住看,绝对会迷失的。她不无嫉妒地想,作为女人,夏先生太幸运了。

夏先生肯定感觉到了,她打量阿良的眼神是孤傲的,似乎是说,挑选你,是我对你的欣赏。阿良默默接受了她的好意,然而,久而久之,让一个年轻的女人永远面对另一个女人完美的后背,就一定是好吗?她心中激起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

那天阿良生病了,发了高烧,可这是夏先生来的日子,她不想失去,夏先生给的小费从来是最高的,所以她隐瞒了病情。她往夏先生裸露的后背上滴了精油,赶紧去抚摸,先把油抹开了,随后两手交替着划弧,一圈圈从外向里划,最后的一个点收在她的脊柱上,随后又一圈圈往外划,像是做着太极中的云手。她的脑袋昏昏的,直往下坠,费了好大劲才抬起来,身子骤然发抖,一阵阵发寒。她觉得自己正朝一个无名的地方坠去,手也变得不听指挥了,划的圈也乱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可能夏先生也感觉到了,哼了一声,身子也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抗议。

阿良醒来了,连忙坐直身子,继续按摩。不一会,她的脑袋又支撑不住了,喉咙里干得厉害,像有火要冒出来,那火越来越猛,似乎整个人都燃着了。她坐不住了,想去倒杯水喝。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前台旁,抓住了杯子,保洁工刚用电炉烧开了水,阿良急急地把水缸递上去,很快端着一缸水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夏先生白色的后背像波浪一样在摇晃,还发出刺目的光泽,墙壁在摇晃,地面也在摇晃。她跌跌冲冲,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怨愤,就是为了夏先生,为了钱,她发烧了还在这里支撑,一刹那,她好像找到了仇恨的对象。这时,夏先生也不愿躺着了,她伸出腿要坐起来,她的长腿刚好叉在阿良两腿之间。阿良站不住了,两腿发抖,顺势朝前扑去,一缸子开水全洒到她裸露的后背上。

那声惊心动魄的惨叫,始终储存在阿良的脑子里,仿佛海风永远在海螺壳中飞转。她看见夏先生雪白的后背上出现一大滩血红,很快鼓起一个大大的发亮的水泡。她张着两手,不知该干什么,脑子里腾起一团热火,把所有的思维都烧成灰烬。夏先生已经不叫了,换成了低低的呻吟。老板赶来了,这是个从吉林过来的东北汉子,等他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之后,立刻变成一头暴怒的豹子,他像叼一头羔羊一般把她叼到了门外,随即一只旅行箱扔了到她脚下。

阿良这时才恢复意识:“我来一个星期了,工资?”老板吼道:“如果不是夏先生说不要为难你,你就上法庭了!”

空中飘起了雪花,她裹紧了衣服,一阵阵发抖,雪花落在滚烫的脸上化了,化成水,淌进她的颈子里,她已经烧得神思不清了,在灯火璀璨的万国之都的街头,她一人踽踽独行。此后,她开始了一段混乱不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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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客车驰离高速公路,驰上一条林间小路,绕一个弯,就看见一排整齐的厂房。导游罗斯说,这是北美负有盛名的玻璃器皿厂,大家将看到一些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阿良走在夏先生身后,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盯住夏先生,同时心里嘀咕,她认出我了吗。这27年,她从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成为一个高尚的贵妇人,装饰、气质自然有极大的变化。但是,夏先生就真的不记得我了?和我对视时,她那双颇显衰老的眼睛里也有波漪晃动,是她的记忆苏醒了?还是早就遗忘,不过是一般的礼貌表示?

阿良发现导游说得一点都不错,走进陈列室,就仿佛走进一个艺术宝库,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精妙的玻璃展品。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简直是一个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且做成了各种形状,有飞禽、走兽、游鱼,有大厦、广场、灯塔、大树,还有许多抽象的东西,像山不是山,像水不是水。阿良觉得太新奇了,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高声地说话。忽然想起,不知她照看的对象什么反应。

她发现夏先生没有显出太大的热情,眼光在展品上轻轻地移动,很少停留,她的脸上飘逸着一种朦胧、神秘的神情,好像思绪飘得很远,和眼前的五光十色无关。最后到了售货部,只因为导购人员热情介绍,夏先生才挑了一个桃红色的小碗。

阿良都看在眼里,一声冷笑。这时,导购员向她走来了,阿良脸上就浮起傲慢的神色,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回陈列室。走到一个橱窗前,她对跟来的导购说:“我买这个!”

导购吃了一惊,说:“小姐,这个是样品,不出售的。”

阿良说:“我出钱,为什么不卖?”

“这是展品,供人参观的。如果您看中了,可以定制,但是需要时间。”

她挑起眉毛:“这可奇怪了,顾客要买还不让买,哪有这个道理?我今天就要拿走。”

她不管了,伸手就拿下来。这东西真奇特,放在展柜上时,它是翠绿色的,丝丝缕缕,枝枝条条,像一棵翡翠树,可是拿到人跟前,它却变成肉红色的,像是印地安人的红色长发。不管变成哪种颜色,都晶莹剔透,眩人眼目。

导购没有办法,去找总管,商量了一会走来了,说,如果您一定想买也可以,但这个工艺复杂,价钱比较贵。什么价?阿良问。元,导购说。阿良愣一下,但这是她强行要的,旁边又有不少华人看热闹,怎么能缩回来?再说,这点钱和她美国丈夫的资产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买了。阿良骄横地说。

她竟然没有让厂家把它包起来,就这么一路举着,举到车上来了。翡翠树一路上都在变幻颜色,翠绿、肉红、鹅黄,熠熠发光。她要让人看到,她买的是一个昂贵的稀奇物。

到了车上,她还不收起来,借口要吃木瓜了,让导游罗斯替她举着。这只是个借口,内心就是希望导游一直这么举着。让车上的人都知道,这车上有个有钱人。尤其是要夏先生知道,她不再是那个为了一点钱就去卖命的黄毛丫头了,那是过去,现在她是挥金如土的富婆了,在长岛也赫赫有名!刚才她买翡翠树的时候,有人用鄙视的目光看她,把我当土豪了?我才不在乎,随你们怎么看,无论把我当土豪还是贵妇人,都无法掩饰一点,我有钱!而这美轮美奂的翡翠树就是她有钱的证明。美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车上谁还有这样气魄?包括你夏先生,你只挑一个便宜的小碗。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夏先生嘴角旁露出了鄙视的冷笑,阿良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鄙视我?原来她想举一会就收起来的,现在不行,偏要让罗斯继续举!

车子起动了,有点颠,这时,车一晃,行李架上一个大包掉下来了,就有一个人站起来捡包,要重新放回去。车又一颠,那人没有站住,连人带包一起向导游撞过来,罗斯来不及躲,撞了个结结实实,翡翠树撞到驾驶杆上,断成两截。

阿良立马跳起来,你怎么拿的?导游说,他撞得太急了,我躲不开啊。

阿良把断了的拿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恨恨地往地下一扔,你赔我!导游急了,是你叫我举着的,怎么让我赔?

车上人也议论纷纷,大都是替导游说话。

夏先生转过头,把一句话送进她耳朵里:“你不是因为喜爱而买它的,就不用这么生气。”

她一时噎住了,不能不承认,夏先生一语中的,我真不是因为喜爱才买的。而且,是我让导游拿着的,追究起来,至少我有一半责任,如果硬要他赔,不就跌了我的身价,被一车人嗤笑?这么想着,就把心思变过来了,她换了一副轻松神态,说,不就是美刀嘛,没什么了不起!

离开会所之后,阿良过了一段糟糕的生活。她进了仓库,早晨6点半起床,换乘两部地铁,8点前就要赶到,随后当一台机器人,风快地包装食品。干这活的大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有个四肢刺青的黑人,卷了一枝大麻给她,她当然拒绝。有天夜班,这黑人把她堵在角落里,抓住她的手臂,把点燃的大麻卷塞进她嘴里。她像杀猪一样狂叫,其他工人跑了过来。那个黑人放了她,吹着口哨走开。阿良抓了坤包,冲出仓库,当天的工资都不要了,她不能呼吸这里的空气。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眼前浮起了雪白细腻的一片,那是夏先生的后背,后来变成血红的了。你懂什么?夏先生是那么傲气。她心里有一股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进了一家中餐馆,像鲶鱼一样在十多张餐桌间游动,她对每个食客都绽开美丽的笑容,她手脚麻利,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有一次,她三天获得元小费,创下餐厅的纪录。晚上,她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泪水落在绿花花的钞票上。

终于结束了,多年后,她嫁给了一个美国商人。她把这归结于自己的机灵和年轻。当然,这个老男人总体来说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使阿良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阿良认为,这是美国向她提供的伟大机会,她抓住了。她抓住的不仅是一个美国商人,更是一张取之不竭的银行卡。

小说原载《山西文学》201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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