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中

山上空气新鲜，他感觉

体内有一条小溪

正缓缓冲开胸中的淤积

最好的空气

是最好的止咳糖浆

是枇杷、川贝、侧柏叶

也是晚熟的秋梨

松木腹中生长的茯苓

这些都是沿途的植物

——他走在其中

第一次感到自己的

肉身和灵魂一起

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爱的记忆

对于爱的记忆，他一直在寻找，在一条

黄昏的小路上，他知道这是荒谬的

但他曾经有过，他觉得应该留下痕迹

他一边寻找，一边不断地把时针往回拨

在一条南瓜藤上

他看到一只穿着翠花裙的蝴蝶

他开始沉入想像，妄想

以迂回的方式进入一个逝去的年代——

“形而上的爱、形而下的肉体和欲念

为什么几十年来它一直不曾衰老？”

——但恍惚间

他又觉得那是别人的，那会儿他只有暗恋

“真实的内容只有通过最精细的

细节才能把握。”他

不断地回忆，他甚至想起本雅明

一个热爱诗歌但不回避爱的哲学教授

“真实的爱恋，虚妄的回忆——”

他觉得这多年来他的爱

一直在虚幻和现实之间不断地摇晃

他先后爱过三个人：三个都是童话中的

灰姑娘，他认为他只有资格

爱一些贫穷貌美的女子，但都失败了

他至今不明白，这个世上

贫穷貌美的女子其实爱的是金钱和权力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

对于他不多的将来也是如此

“一个贫穷的人是不配去爱的。”这是

他年轻时的慨叹，如今他发现

生活一直都是这样——

说爱过，它就有一些改变

说没爱过，它就是原来的样子——

秋天的山楂树

秋天的山楂树在水边沙沙作响

描述一颗山楂树是困难的，它那么小

也结出自己的果，它成熟，却只有坠落的命

成长多么美好，停止成长多么美好

提心吊胆的悬挂多么美好，大风吹来吹去

一树山楂使我看见时代的大风

和个体的命运一样有着摇摆不定的形状

草

活着并不重要，怎么死去才重要

这句话只有一半的正确性

对人而言可能如此

对植物而言则刚好相反

能够被死亡放大的东西在植物身上

并不复现，草地的荒草

在深秋倒毙，它们

是叫连天衰草还是金色的原野

要看人类的心情

它们卑贱地衬托着人类的

欢乐和悲苦，好像

它们不是自己，是人类虚构的背景

听一医院

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带着女儿小米去看望

一位重病的朋友

医院安静的花园，宽广的走廊

我看见空气滞留在空中

像沼泽拖住我此前轻快的双腿

从一楼到六楼，从跳动不匀的心到变硬的肝

从莫名的痉挛到深刻的疼痛

我轻轻走过，似乎

这肉身已然藏着隐疾，有埋伏

只是不知道这黑手是伸到内脏，还只是肌理

我的朋友是一个肺癌晚期患者

他说他的肺像一张渔网，再也不能

裹住生命的呼吸，“我总是看见从前的生活

一直到小米这么大的时候

那时我可以一口气潜泳三十多米。”

——他比划着，像一部回忆录的开头

但我不希望他在我的女儿

面前谈起他的疾病，我年幼的女儿

她的眼中还噙着泪水，她生命中的

花蕾才刚刚展开，我可不想

让她过早的知道

这生命中的残局在人生的中年就已形成

从西藏回来的人

从西藏回来的人言语越来越少

从西藏回来的人

慢慢爱上了石头和清水

从西藏回来的人

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

他怀疑灰暗的事物

也怀疑快速奔跑的事物

除了去西藏

一切速度都没有意义

除了在西藏

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灰暗的

从西藏回来的人

淡淡地说

他诵经，穿粗布

然后决绝地爱上了自己

在黑暗中

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个错觉

在黑暗中我们看到了黑暗

看到黑暗包裹的一切

但在幕阜山从不存在纯净的黑暗

当天暗下来，有月辉、星辰，也有萤火

即使春雨泛滥，星月消隐

还有逝去的亡灵为我们提着磷火的灯盏

真有无处可诉的漆黑

一定还会有闪电劈开它的身子

给黑暗中的人们留下一条艰难呼吸的缝隙

我一刻也没有来迟

我一刻也没有来迟，没有在暑热未退的初秋

也没有等到山谷寒风吹起，一刻也没有

我让斑鸠藏在矮灌的小绿叶中，让乌桕

替我穿上火红的裙裾

让一条高速公路一路狂奔到

图画之外，——像一支内心狂野的仪仗队

——只为等候你，让府河

穿城而过，又在心中来来回回

在烟店、棠棣、孛畈，在辛榨、木梓

也在遥远的古德安府，李白居住的碧山中

我给你似蝴蝶飞舞的白花菜

给你故国的南乡萝卜

在你离开故乡之前，醉卧他乡之后

我要给你万亩良田做祖国的地主

给你一千条细流洗疲倦的心

——这是我一直渴望的秘密的遭遇

为了在最绚丽的时候等到你

我心中奔跑着古云梦的九只小鹿

——哪怕你只是从我门前打马而过

捕鱼人

暖水带来如烟的柳条，如织的鱼苗

仿佛画梅消寒图上的梅花

一瓣瓣落入河中

另一幅游鱼戏春图又漂在水面

河水清涟

河底细沙有久困的白

作为这条小河的毛细血管

和皮肤上的颗粒

小鱼的自由

超过了草木倒影的荡漾

但对于捕鱼人

当他把网罾伸向河面

这些小鱼的

浑然不觉要让他感到惊慌失措

在鸟鸣中醒来

鸟鸣在空中浮动，是吵醒还是被唤醒

我倾向后者，身体被唤醒

这是自然的一部分

就像此刻人是山的一部分

很少有人注意到树叶在夜晚是卷缩的

它们也是黎明时在山间复活

山中没有例外的事物

只是鸟有能力表明自己的喜悦

而我们有权力把身心送到悬浮的鸟鸣中

蜜蜂

在日落之前，一群蜜蜂在夕阳的余晖下

住到葵花中

这些过着集体生活的单身汉

它们用劳动来表达对生活的不离不弃

可能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硕大的花朵

它们嗡嗡地叫，像找到心中隐秘的欢乐

相对于黄昏的恬静、惬意

它们也是恬静、惬意的，一只

存在于另一只中，有着人们看不见的秩序

有一段时间，蜜蜂会不会误认为

那精致的葵盘是它们的家

镶满花边的家？——我想蜜蜂

也和人一样，会怀念、联想

从相似的事物中寄寓自己的旧梦

你看它们贪婪的采集，静静地收起翅膀

趴在那里，就像一颗颗

跳出葵盘的瓜子。看不见的

清香和甜蜜在空气中

弥漫，连夕阳都延迟收起它的金线

但如果天黑下来，它们怎样返回家

那座自然界里

最精美的集体公寓会不会准时关门？

——这里是原野，我想蜜蜂在山中的家

肯定还有不小的距离，不过

我不替它们考虑这个问题

我知道，对于勤劳的蜜蜂而言

它们在黑暗中也可能正是一只萤火虫

云中湖素描

朝霞的粉霜，青黛的眉笔

乌云是她的眼影

飘落的木叶

是她美丽的小雀斑

风有时吹过来

她就荡漾，风不吹

她就碧玉般

倚在群山的怀抱

素净、恬淡

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