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中的三奶奶是个裹脚老太太，常见老人中健朗的模样，花白头发在太阳下发光，住在破旧农村小院，亏得三奶奶在，拾掇得倒也利索。高高的黄泥墙近看上去已经千疮百孔，偶尔会有不服帖的麦梗露出来。不知道这样的老屋怎样安然无恙那么多年，从我记事起，它就在了。墙靠上的部分终于肯用些水泥灰。墙上猩红铜勾常年挂着干瘪的金黄色玉米和红辣椒。花盆里植一株看石榴，叶子青翠翠的，根处晾晒几片红薯干，这鲜艳的颜色总算给小院添了些烟火气。

那日九十寿诞，往日只有鸡鸭乱叫与收音机沙沙响的清冷小院挤满了素未谋面的长辈们，着装艳丽，形色不一，硬把玉米和辣椒的颜色生生逼褪了去。我是第四世，被拉着见过各位长辈，默默记下音容笑貌。她拄拐杖，跨过门槛，从低矮狭小的木门里走进阳光下，着庄重绸缎外衣，光泽莹莹，镶金色滚边，红线绣吉祥图案。白发绾起，插素静桃木簪。脚上一双小小小小青黛色绣花鞋。眯起眼睛亲切唤我乳名，伸手拉我去她身边，细长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指上套红玛瑙戒指，彼时尚年幼，不知那是美，是老而如她修炼了一生的庄重与自持，只是忽觉心头不知名的重量，小心翼翼收起玩闹心思，接过她的手，又软又松弛的，惊吓得我不知所措。

小院里早已摆好从邻居家借来的木凳木椅，在高低坑洼的泥土地上站得歪歪斜斜，造型不一，又整六排，显出一种羞涩朴实的虚张声势。我是最小的孩子，有幸与她分享照片中最尊贵的位置，一排中央，一把鍺红色太师椅，是她出嫁父亲送她时坐的简易轿子，那时候嫉富已太严重。她率先落座，放我在怀。辈分，名位，缺席，胖瘦高矮，身后熙攘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我转头看她，她始终笑眯眯的，安稳如厮。在笑什么呢这个老太太，我想。桂花香里有光阴坦荡，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近饭时，众人纷纷干净了院子，摆上漆红高脚团圆桌，这时她终于显露出年老的固执，不满布局太拥挤，多位面容衣着显露尊贵的长辈想尽办法，她终于满意，脸上笑容顽皮天真。她坐朝南，最上座，背景是那扇黑暗小门，就像是嵌进黑色相框。忽而这里就充斥了宿命意味。

女客落座，吃茶嚼糖，高声谈笑，好不热闹。院西已搭起火灶，男性长辈掌勺。黑色大铁锅，长柄勺，木柴噼啪，烟雾嗞嗞，浸透的汗衫，裸露的上背，黄昏已至。她顺着挨个看过去，看的穿他们是否为难沧桑，看不穿他们生活在何方，只知道那一个个或宽或窄或挺拔或佝偻的脊背都是她一个巴掌一条鞭调教出来的。她眯着眼，脸上表情是我读不懂的自豪。活得久了，跟小孩子一样。

饭菜上桌，以她为中心，渐渐丰满整张桌子，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她望着众宾欢，她的人生便在一张张笑脸里连接成片段，于是，真的就奇妙了，若是上帝此刻俯瞰这片欢乐，那简直就像是天使失落在人间的一方乐土，尽管酒肉杯盘，但却似乎与人世间全无关系，有什么猜忌隔阂，说什么生活困苦，笑什么人情世故，此刻离合悲欢，高枕无忧，深夜独啜，全无了踪影，遁藏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夜晚里咄咄逼人。

一直持续到夕霞满天才离散，那天暧昧的霞光像是佛光普度。

后来的后来我都在想，那一日的相亲相爱，大概是真的，是众多的疲惫人生在驿站的停留休憩，是回去。

而后，再不见那些素未谋面的眼脸和谈笑。收音机沙沙，接着响，放着那黄梅戏，咿呀咿呀接着唱。鸡鸭群鹅，争食斗架，士气高昂。

再次，已是因她的离世。

犹记那晚，星光闪烁，四下寂静，小院支起昏黄灯泡，蚊虫叮叮，远近呼应的狗吠声，私语声。我蜷坐在门槛上，尽我所能缩成一团，手紧攥衣角，手心浸血未曾察觉。看着院子里来来去去左左右右的一条条腿围着那个黑黑的像我身后的小木门一样的东西，那里面躺着一个裹脚的女人，辛辛苦苦操持一生撑起这整个家的女人，孤寡孤独一辈子德高望重的女人，在烈日底下用身子给我挡太阳手心揉麦粒给我吃可是我不知其名的女人。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姥姥。

已是繁星满天，暮色四合的田野里，四面八方向她聚汇的手电灯光像一场静默的盛大的宴，多是些有感念之心的乡亲。

自那以后，再没有在这世上闻到那种桂花香，再没有一个安静无声爱我的人。那片她休息的田野，小土丘普普通通的，也草长莺飞，也佳木繁阴，也风霜凄凄，也白雪覆盖。她很坦然，她在告诉我这个。有一天读到海子的诗，‘‘太阳强烈，水波温柔’’，那日的太阳，她眯着眼的笑，忽然就有了解释，那是爱这世界爱到相顾无言，认为所有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爱到包容这世上一切的丑恶。岁月无数次刁难那个老人，柴米油盐，尔虞我诈早已将她变成低眉的菩萨，在温顺的眼里，一朵花是一个世界，枯枝败叶也可爱。

记得她展开一幅卷轴字画，龙飞凤舞字辨不得，末句她轻念，‘‘君子之守，子孙之昌’’，终于渐渐明白，枝繁叶茂都是根的滋养，四世同堂岂止那一日风光。

参考资料：老舍《四世同堂》